夜晚,李南枝抱着殷颗颗坐在沙发上。殷颗颗吃过药,靠在他的怀里休息。“李南枝,让殷颗颗去睡觉。”殷留走过来坐下,顺便将刚刚打印好的量表放在桌上,李南枝看到了量表的标题——《宠物生活品质评分表》。“这是什么?”李南枝知道这大约跟临终关怀有关,语气隐约带着抗拒。殷留道:“我们最后能为颗颗做的事。”他划过白字上的黑字,一一解读,“疼痛情况,进食、食欲与饮水,卫生和自理能力,活动能力……以及我们需要付出的时间、更多的照顾方式等等。”李南枝捂住殷颗颗的耳朵,问殷留:“真的不能治疗吗?我存的钱都可以给你,给颗颗治病……”“她现在跟从前根本就没有区别,为什么、为什么……就……”李南枝哽咽,说不下去了。这时,殷留伸手抚摸殷颗颗的头顶,殷颗颗抬起黑色的眼睛回望他。殷留嘴角轻轻抿起,像是微笑又像是叹息。他说道:“李南枝,在我小时候,你曾经给我讲过苏格拉底去世时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克力同,我们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记得要还清这笔债务。’”死亡也可以是疾病治愈后的长眠,是生命另一种的形式,李南枝明白这个道理,但要他就这样放手,真的太难了。李南枝很想要怪殷留,为什么对颗颗这么坏、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但当李南枝看到殷留现在的神情,想起了昨夜他哭泣的模样,又觉得于心何忍。更何况,殷留说得对,他才是颗颗的主人,如果李南枝痛苦,殷留只会更痛苦。即便再沉稳、再早熟,殷留也才二十一岁。李南枝伸出手,轻轻覆上了殷留正抚摸殷颗颗的手。感受李南枝温热的掌心和细腻的触感,殷留停下动作,缓慢地抬起眼眸。李南枝对着殷留勉强地笑了笑,说道:“让颗颗睡觉吧。”无论如何,他都会陪殷颗颗走完这一程,也会陪殷留熬过这段时间。两人安置好殷颗颗,做过那套临终关怀的量表,各自无言地洗漱洗澡、上床休息。李南枝入睡后,殷留却怎么都睡不着。殷留没想到李南枝的态度能软化得这么快,他见过李南枝更为歇斯底里的模样,以为李南枝会因为他的决定恨透了他,说不定李南枝还会直接偷走殷颗颗,一个人砸锅卖铁给她治病。现在,李南枝却选择尊重他、包容他,甚至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安慰他。是因为他放任自己在李南枝面前哭过了一场吗?还是因为在李南枝的心中,他其实真的很重要?殷留不知道具体的缘由,却因此变得更加地贪心了起来。黑暗里,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李南枝那即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起的眉间。爱他吧,再多爱一点,无论是什么样的爱,只要属于李南枝,殷留都要。可能是因为殷留坚决地放弃了任何只是延长时间而不能提高生活质量的治疗方案,殷颗颗的状况恶化得比医生乐观预估的速度还要快。她再也无法掩饰疼痛,开始痛苦地叫唤,也逐渐吃不下东西,时不时还会失禁,或者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但当她看到殷留或者李南枝出现,又会尽可能地打起精神,眼巴巴地注视着他们或者挣扎着靠近他们。李南枝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殷颗颗身边。他逃掉了不重要的课程,将能带回家做的工作都带了回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殷留家照顾殷颗颗。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两周多的时间里,殷留又频繁地发起了高烧。李南枝简直一个人掰成了两半用。无论白天黑夜,他常常是刚刚给殷颗颗收拾了脏污的尿垫或者呕吐物,之后就要背着高烧不退的殷留去医院打退烧针;等待他扶着稍微恢复了意识的殷留从医院赶回来,又要掐着时间给殷颗颗喂药,趁着殷颗颗状态不错,抱她下楼晒太阳或者摸摸她、哄她睡觉。等到殷留彻底清醒过来,李南枝瘦了一大圈,而那时候,殷颗颗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那一天,她忽然自己站了起来,强烈地表达出想要出门的愿望。李南枝心里涌现惊喜,随即又意识到这或许是更为不祥的预兆,求助似的看向殷留。殷留才刚从反复高烧中恢复过来,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很坚定:“走吧。”他走到狗狗用品收纳架前,取下了一个薄荷色的项圈。殷颗颗刚到他家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款项圈,又轻又薄,戴起来没有什么负担,所以殷留买了好几个尺寸不同的同款,让它一路陪伴着殷颗颗从幼年、青年到老年,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殷留走到殷颗颗面前,殷颗颗抬起头,伸出脖子,让他给自己扣上。“乖。”戴好项圈后,殷留摸了摸殷颗颗的头。殷留的神色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抚摸的动作缓慢而凝重,李南枝知道,他很伤心。“我告诉我妈了。”殷留突然说道。李南枝回过神:“嗯。”殷留的父母离婚后,殷留判给了母亲殷衡。早些年,殷衡没有再婚,只是很忙,她雇了保姆和老师在家里照顾殷留,又给八岁的殷留送来了殷颗颗。殷颗颗陪伴着殷留从留守的孩童长成优秀的青少年,填充了他生命里每一个孤独的空隙,这是谁也无法取代的过去。“她说少受点折磨也好。”殷留又说。李南枝苦涩地勾起一抹笑。下午,殷颗颗躺在鲜花和玩偶之间,神情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李南枝静静地注视着她,却没有了那一日崩溃时流泪的欲望。他想起那个莫名警告末世将要降临的幻听以及殷留所提及的苏格拉底,原本郁结于心的怨念和不甘逐渐消逝。现在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活着;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只有神知道。如果那个末世真的会降临,或许安乐地死在末世之前,殷颗颗更幸福呢。殷留和李南枝带着殷颗颗的骨灰罐回了家。进门后,看着这个到处都是殷颗颗痕迹的家,殷留说道:“我想搬家。”李南枝惊讶:“搬到哪里?要租房子吗?”殷留摇头:“不用租,我妈还给我买过一套。”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李南枝有点羡慕,却又装作不在意:“在哪儿?”“明天你就知道了。”殷留将殷颗颗的罐子放在柜子里,“我们现在去提车。”李南枝满头问号:“提车?”他知道殷留有钱,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突然。殷留也没解释,握住李南枝的手腕就想出门,李南枝困惑不解地任由他拉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真的不要去医院好好做个体检吗?你之前发烧的情况太奇怪了。”“医生不都说过没事吗?”殷留换上鞋,又给了个李南枝会信服的理由,“可能是因为殷颗颗。”伤心过度,这倒是说得过去。李南枝勉强接受了,一边换鞋一边跟殷留闲聊:“买了什么车啊?为什么突然要买车?”“越野车。”殷留道。“噢。”殷留带李南枝到了提车的地方,却不是品牌的4S店,而是一家汽车改装店。那辆车也不是什么普通的SUV,而是一辆通身漆黑、经过改装的悍马。硬派四驱越野车高大威猛、霸气有力,跟个军用装甲车似的又宽又扁,感觉都能直接上战场。“这也太酷了!”光看一眼,李南枝都觉得激情澎湃、血脉偾张,随即又想到了末世和末世文,突然笑出声:“逃命应该很方便吧。”殷留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转头对李南枝说道:“来,带你逃命。”李南枝唰地一下就跑过去:“让我开!让我开!”这么酷的东西,怎么能不让他开!!!李南枝载着殷留在周边浪了一圈,爽得不知天高地厚,殷留见他开心,便顺带带他去看了他们要搬过去的新房子。那是一套位于近郊的独栋别墅,带着高大围墙和宽阔的庭院。李南枝惊讶到合不拢嘴:“你怎么这么能藏啊?”“以前用不上。”殷留走到车库门前,对李南枝招了招手,“过来。”李南枝屁颠屁颠跑过去,车库门随之打开,他看到了停在里面的道奇越野皮卡。“太酷了!!!”皮卡定制了后斗背驼式房箱,组合成一辆越野房车。房箱的大门在后方,开门走进去,里面分隔了卧室、客厅、厨房和洗手间,李南枝看得啧啧称奇。“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个爱好,这也太棒了。”殷留微微挑了眉头,转身跳下了车。“可惜颗颗没能看到,不然还能带颗颗出去玩……”李南枝下车,随口说着,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心地看了殷留一眼,闭上了嘴,“对不起。”殷留没有说话。失去殷颗颗对他来说,是阵痛,而失去李南枝,才是真会要了他的命。“李南枝,你愿意陪我搬过来吗?”殷留站在斜射入车库的昏黄夕阳里回望,白衣灰裤,脚下拖出了一道修长的黑影,面容模糊不清,“没有殷颗颗,我一个人很不习惯。”李南枝张了张嘴,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异样,可他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好啊。”最后,李南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