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落遥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当时葛家在东洲还是煊煊赫赫,据说我出生之前的乳母候选就有三百余位。后来又值陛下由中洲应天远道而来求娶我家阿姐,一时间葛家简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就在这样的葛家长大,吃的是牛鹿李柰,穿的是锦绣绸缎,用的是真朱琳琅,所以我乳母桂嬷嬷总是打趣我:“瞧瞧我们小少爷,生下来什么都看尽了,遇见事总是八风不动的,以后可得是个什么姑娘才降得住哦!”直到有一天,桂嬷嬷比平常日子早一个时辰喊醒了我,边由着侍女给我梳洗打扮边笑着对我说:“小少爷,府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不好?”我任凭桂嬷嬷给我打扮,只应道:“好。”从我的房间绕过一条游廊就是其中一座小花园。桂嬷嬷说今天阿爹在花园设宴迎接客人。就是在这天,我见到了落遥,她站在阿爹精心侍弄的小花园里,人比花娇,肤若脂凝,眼若漆点,眉若墨画。阿爹对她很恭敬。阿爹指着我对她说:“道长,犬子就拜托您了!”她蹲下身对我讲:“以后我来教你剑术。”阿爹叫我带路去演武场,我在前面走,落遥和阿爹在后面跟着。中途阿爹接到消息有事离开了,他总是那么忙。我也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回首问亦步亦趋跟着我的她,“你叫什么名字?”“luò,yáo。”““是洛阳的洛,窈窕淑女的窈吗?”,那时六岁的我初开蒙,一旬就习完了《诗经》,我的母亲,葛家的主母,高兴得不得了地抱着我,说:“此子必成大器!”问的时候我便以为我对了,就像每次答家中老师的课业一样,他们总说:“小公子答的甚好,竟叫老夫教无可教。”当时的我以为我总是对的。可那次例外了,她说:“不是。”她蹲下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落遥,落水洞的落,遥远的遥。”这件事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在她的事情上,我总是一错再错。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落遥在我家待了四个年头,那是我最快乐的四个年头。先是我严苛的剑术教习师傅换成了落遥,落遥并不十分要求我学习什么剑谱,立什么规矩,只是教我基本功,这当然很和我的心意,因为我什么都学得很好,只有剑术平平无奇,现下只单学基本功,立刻觉得自己进步神速。其次是落遥总是带我出去玩,要是别人,阿娘总会说一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大道理来拿人。但是到了落遥,阿娘不仅允许,似乎还十分乐见其成。安顺十六年年尾,落遥送给我一个偶人,长得与我很像,一样的鼻子嘴脸,我很高兴,把它摆在我书桌上。年尾总是忙碌的,一大家子人闹哄哄的,要祭祖要办年货要打扫宅子,桂嬷嬷被借去同阿娘算账了,要收租的铺子一大堆,有收成好的,但我也看到几个叔叔一脸丧气地进出,估计是哪里不安稳影响到了生意。我心里暗暗算了一通,又拿我的想法去问桂嬷嬷,桂嬷嬷只是笑:“我们小少爷年纪小小就如此有成算了,真是了不起。”然后就被打发去找落遥玩双陆了。我问落遥为什么他们一边说着我要支撑起葛家一边又如此敷衍我。落遥已经不必蹲下身同我说话了,我长得极快,她说:“父母爱子总是这样的,一会儿要计虑深远给予锻炼,一会儿又恨不得只永远让孩子当个小娃娃,葛夫人这样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旁人呢?”我不愿意听落遥这样的话,有时候我希望落遥和我一样懵懂,有时候又觉得她就该这样才对。于是我岔开话题道:“我们出去吧,玩双陆那群门客总是让我赢,没意思。”我们去了醉仙楼吃饭,有歌女唱《风入松》,很高雅,还有烟火,烟火升起来的时候我问落遥为什么送我偶人,她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只是突然地高兴。后面我们回了家。远隔千里,我不知道那里是一片饿殍遍地,也不知道,这是我过得最后一个阖家团聚的元日。安顺十七年,大都铁骑踏破中州,东洲驰援,亦败。葛家,几百年的世家,连尚公主嫁皇子都不屑的世家,就在这么一夕之间轰然倒塌了。我以为我会死在那时。可我没有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趴在落遥的背上,紧紧抓着她红色的衣裳。恍惚间我还在想,原来人是这么怕死的,即使下定决心,但只要见到一棵救命稻草,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急切地抓上去。落遥背着我,手里拿着她的不鸣刀。那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刀出鞘的样子,锐利如水,上面装饰的宝石珠玉都被它的刀锋比得暗淡下去。不鸣刀不断发出嗡鸣,落遥握着刀,慢慢抬起来,指向我们面前的将领,她说:“宁阳将军,你要想好,我一出手,你并你手下的士兵都要折在这里,葛家如何我不管,只他一个,我必须带走。”面前的将领,也就是落遥口中的宁阳将军,手里也拄着一柄刀,那刀明显和落遥手中的不同,是柄极长的刀。我后来才知道,它的名字叫“魁首”,因为它斩杀了358名前朝官员,是起义那年殿试录取的三甲总数。当时的我只是趴在落遥背上,看着那柄刀暗暗发急,书上写“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我从没见过落遥出手,她总是给我布置下剑术课业,就站在一边看着我练习,有时候我练累了赌气把剑掷在脚边,她也只是怔怔地看,好像除了大家口中说的她很厉害,她就只是一个单纯的,连世事都不怎么谙的,空有美貌的女子。可是当我想要从她背上下去的时候,她的手又稳稳地托着我,由不得我动弹半分。宁阳将军与落遥僵持了一段工夫,我以为他会下令把我同落遥杀死在当场,可宁阳将军却把手从他的刀上拿开,任由刀掉在地上,摊开他的手,空空的,只有刀茧和疤痕横亘在上,说:“你如何保证他不报复?”落遥的声音传来,她说:“葛阳,你发誓。”“葛阳发誓,自今日起与东洲葛家再无关系,葛家的恩怨纠葛自今日了结,如违此誓,天打雷轰,神魂俱焚。”这件事终了后,落遥带我去了竹林。竹林位于凤凰山,有传言是凤凰陨落于此,也有人说是凤凰山山形像凤凰,但不管怎样,都改变不了它位于中州与东洲交界,名为凤凰山的事实。初到竹林我大病了一场,足足三个月,神志昏聩,每天落遥都会端一碗红色的汤药来给我喝,那药并不苦,只是很怪,有股铁锈的味道,又很甜。后来我终于清醒许多,第一句话是:“落遥,我要学剑。”落遥拿药的手一顿,问:“为什么?我足以应付。”我生气地冲她大喊:“可我不想像个窝囊废似的只躲在你身后!”落遥很平静地把药端给我,说:“我答应过你父母,要照顾好你,你不要这样想。”我推翻了药碗,跟落遥大闹了一架。不过我很快就认输了,因为落遥不理我,我就如同心肝上戳了小时候打碎的琉璃片,我学会了在落遥面前服软、说好话,落遥耳根子很软,原谅我原谅得很轻易。然后我偷偷在落遥练刀的时候偷师。好几次我以为落遥发现了我的小心思,在吃饭时惴惴不安地偷看落遥,但是她脸色平静,毫无波澜。又是偷师的一天。落遥练完刀回她的屋子休息去了。我鬼使神差地摸进去,惊讶地发现,她原先的手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金红色的羽翼,我不能用任何见过的鸟类羽翼来描述它,它比那些都美得多,却又理所当然,因为只有这么美的羽翼好像才配得上这么美的落遥。不对,不是好像,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落遥静静地睡着,搭在她身上的羽翼轻轻合着她的呼吸起伏。我悄悄走过去,摸了摸那对大翅膀,她的羽毛像我曾经穿过最好的绸缎,那是东洲葛家还在的时候,从中州当皇后的阿姐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马送来的。我想悄悄地再走出去,可是只是一晃神儿,那双大翅膀就消失了,我看到落遥睁开的眼睛。我愣在当场。最后离开时我问:“你是鸟妖吗?”她说:“人们并不如此称呼我。”“他们叫我雀鸟。”在我恍惚的时候,落遥又说:“你很有练武的毅力,可以跟我一起练武了。”我羞愧地捂住了脸。我开始事事向落遥询问,她也尽力教我,有时候当她也不知道做法时,她就会不自觉瞥向我。她依旧美丽,她美丽的眼睛瞥向我,依旧让我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可这时距我第一次见她,已经十四个年头了。我突兀地感到有些悲凉。后来我时常出去凤凰山走走,因为认识到了某种真相,不知道该怎么跟落遥相处。我第一次见华阳公主是在葛家旧宅,她当时就在那里练兵。华阳公主问我要不要同她在一起共谋大业。我拒绝了她。某一天华阳公主趁我没注意找到了竹林。华阳公主是军功出身,战事平定后获封在华阳郡。我见到华阳公主时华阳她一身轻铠,十分洒脱,她同我说:“同你的心上人讲了些话,她是个妙人。”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进屋见到落遥。她平静地看着我,说:“君心如磐石,妾身如何能转?”我说:“你能,落姑娘武功盖世,一个人族而已,你留得住的。”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落遥的心,只那么一瞬间,四个字。她说:“我不愿意。”落遥的“不愿意”无人能改,正如她当年把我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一路颠沛流离到凤凰山。我和落遥出了屋子,来到竹林里,三人成对峙之势,只不过曾经是我和落遥,现在是我、落遥。突然一声牛哞,一位戴了面纱的年轻女子从一只青牛上跳下来,道:“不许欺负我姐姐!”“成还,”落遥很紧张地把女子抱到她身后,然后放下来,紧紧护住。我有点吃味。华阳倒是看热闹看得很开心,道:“又来了一个小美人儿!”落遥喝道:“够了!”“成还,我们走吧。”走之前落遥从牛上下来,站定,认真同我说:“要是你觉得我有恩于你,那么确实有一件事,东洲颍川戴家,有一个孩子,比你大五岁,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那也确实是我的孩子,你要是遇见,就多照拂他一下。”但是我只是赌气,撇过头去不看她。她突然掷过来一个物件,说:“最后一次。”华阳接过,道了句谢。洞房的时候,华阳奇道:“你有心上人,所以你不能同我圆房?”我道:“是这样的,你可以养面首,生下的孩子记在我名下。”“我父母也是彼此的心上人,可我父亲还是有三个小妾,因为我母亲生育困难,”华阳顿了顿,又继续道:“再说你这么不配合,我怎么相信你呢?”“我跟公主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该无所谓这点信任了。”“确实。”开元三年,我同华阳商量去东洲颍川当一个小小的州府。华阳戏谑道:“州府还是‘小小的’,不愧是葛家人。”“但是你现在是我的人,自然可以。更何况你那位心上人送了我一份大礼,我怎么也得照拂你一二的。”开元五年,粟米大丰收,百姓安定下来,所有事情都走上了正轨,陛下又为此事重开恩科。我也终于找到了东洲颍川戴家的后人,戴岳,而立之年,有一双和落遥一样的眸子,一切都对得上。戴岳讲他初次见我就觉得与我很是投缘,在我的刻意接触下,他很快就将身世与我和盘托出:“本来我爹娘是走小路逃难来着,一路上都避着人,突然就在山林里遇见了个仙子一样的人物,手里牵着我,说‘这孩子与你们有缘’,就把我交给我爹娘了,又恰好我爹娘无子,就这么养着我了。”“其实这些都是我爹娘讲的,我根本不记得,说来也奇怪,我那时都五六岁的样子了,居然对生平一点记忆都没有,要不是爹娘讲,我真就以为是我爹娘亲生的了。”“他们还讲自从遇见我,运气就好得不得了,一路顺利的跟族里团聚,共同渡过了最艰难的几年。”“要我想这些估计是我爹娘宽慰我的话,运气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天上下粮食,所以我更要孝顺敬爱他们。”我猜他父母的身份,说不定真的是天上下粮食,但是这肯定不能说出来。我只赞他孝道可嘉。戴岳是个单纯孩子,当即与我引为至友,导致整个戴家都只能站队华阳公主。偏生他的妻子又是四皇子一派。这点来看,他同他父母妻子也是冤孽。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这样。等到皇帝的儿子上位,改元定明。那时我五十五岁。新上位的陛下喜好佛法,正巧天竺来了僧人,于是组织了一场辩经大会,那位僧人的佛偈是这样写的“日日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我终于明白我对落遥的感情,但是已经晚了,于我而言。难道我要这样去找落遥吗?那还不如就此错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又到了定明二十五年,我八十岁,已经是一个老叟了,有一天梦里我梦到一只金红色的大鸟,站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宅子里,那宅子饰以金玉,我不太高兴,因为觉得那像个金玉笼子,于是我拼命打开了宅子的门。再一转眼,大鸟变成了落遥,她身处熊熊烈火之中,我不知如何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力,也跳入了烈火中。在烈火中,落遥抱着我,对我说:“妫娓,不要怕,我下一世早些去见你。”“阿遥……”葛阳,字却冰,东洲人士,尚华阳公主,生二子一女,长子曰呖呖,次子曰啾啾,长女曰关关。一生仕途颇顺,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定明二十五年大吕十二月朔日初一,有雁北归,至其北窗,鸣三日乃止。又因其夫妻恩爱,故世人谓之“雁郎”。我遇见落遥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当时葛家在东洲还是煊煊赫赫,据说我出生之前的乳母候选就有三百余位。后来又值陛下由中洲应天远道而来求娶我家阿姐,一时间葛家简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就在这样的葛家长大,吃的是牛鹿李柰,穿的是锦绣绸缎,用的是真朱琳琅,所以我乳母桂嬷嬷总是打趣我:“瞧瞧我们小少爷,生下来什么都看尽了,遇见事总是八风不动的,以后可得是个什么姑娘才降得住哦!”直到有一天,桂嬷嬷比平常日子早一个时辰喊醒了我,边由着侍女给我梳洗打扮边笑着对我说:“小少爷,府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不好?”我任凭桂嬷嬷给我打扮,只应道:“好。”从我的房间绕过一条游廊就是其中一座小花园。桂嬷嬷说今天阿爹在花园设宴迎接客人。就是在这天,我见到了落遥,她站在阿爹精心侍弄的小花园里,人比花娇,肤若脂凝,眼若漆点,眉若墨画。阿爹对她很恭敬。阿爹指着我对她说:“道长,犬子就拜托您了!”她蹲下身对我讲:“以后我来教你剑术。”阿爹叫我带路去演武场,我在前面走,落遥和阿爹在后面跟着。中途阿爹接到消息有事离开了,他总是那么忙。我也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回首问亦步亦趋跟着我的她,“你叫什么名字?”“luò,yáo。”““是洛阳的洛,窈窕淑女的窈吗?”,那时六岁的我初开蒙,一旬就习完了《诗经》,我的母亲,葛家的主母,高兴得不得了地抱着我,说:“此子必成大器!”问的时候我便以为我对了,就像每次答家中老师的课业一样,他们总说:“小公子答的甚好,竟叫老夫教无可教。”当时的我以为我总是对的。可那次例外了,她说:“不是。”她蹲下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落遥,落水洞的落,遥远的遥。”这件事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在她的事情上,我总是一错再错。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落遥在我家待了四个年头,那是我最快乐的四个年头。先是我严苛的剑术教习师傅换成了落遥,落遥并不十分要求我学习什么剑谱,立什么规矩,只是教我基本功,这当然很和我的心意,因为我什么都学得很好,只有剑术平平无奇,现下只单学基本功,立刻觉得自己进步神速。其次是落遥总是带我出去玩,要是别人,阿娘总会说一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大道理来拿人。但是到了落遥,阿娘不仅允许,似乎还十分乐见其成。安顺十六年年尾,落遥送给我一个偶人,长得与我很像,一样的鼻子嘴脸,我很高兴,把它摆在我书桌上。年尾总是忙碌的,一大家子人闹哄哄的,要祭祖要办年货要打扫宅子,桂嬷嬷被借去同阿娘算账了,要收租的铺子一大堆,有收成好的,但我也看到几个叔叔一脸丧气地进出,估计是哪里不安稳影响到了生意。我心里暗暗算了一通,又拿我的想法去问桂嬷嬷,桂嬷嬷只是笑:“我们小少爷年纪小小就如此有成算了,真是了不起。”然后就被打发去找落遥玩双陆了。我问落遥为什么他们一边说着我要支撑起葛家一边又如此敷衍我。落遥已经不必蹲下身同我说话了,我长得极快,她说:“父母爱子总是这样的,一会儿要计虑深远给予锻炼,一会儿又恨不得只永远让孩子当个小娃娃,葛夫人这样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旁人呢?”我不愿意听落遥这样的话,有时候我希望落遥和我一样懵懂,有时候又觉得她就该这样才对。于是我岔开话题道:“我们出去吧,玩双陆那群门客总是让我赢,没意思。”我们去了醉仙楼吃饭,有歌女唱《风入松》,很高雅,还有烟火,烟火升起来的时候我问落遥为什么送我偶人,她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只是突然地高兴。后面我们回了家。远隔千里,我不知道那里是一片饿殍遍地,也不知道,这是我过得最后一个阖家团聚的元日。安顺十七年,大都铁骑踏破中州,东洲驰援,亦败。葛家,几百年的世家,连尚公主嫁皇子都不屑的世家,就在这么一夕之间轰然倒塌了。我以为我会死在那时。可我没有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趴在落遥的背上,紧紧抓着她红色的衣裳。恍惚间我还在想,原来人是这么怕死的,即使下定决心,但只要见到一棵救命稻草,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急切地抓上去。落遥背着我,手里拿着她的不鸣刀。那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刀出鞘的样子,锐利如水,上面装饰的宝石珠玉都被它的刀锋比得暗淡下去。不鸣刀不断发出嗡鸣,落遥握着刀,慢慢抬起来,指向我们面前的将领,她说:“宁阳将军,你要想好,我一出手,你并你手下的士兵都要折在这里,葛家如何我不管,只他一个,我必须带走。”面前的将领,也就是落遥口中的宁阳将军,手里也拄着一柄刀,那刀明显和落遥手中的不同,是柄极长的刀。我后来才知道,它的名字叫“魁首”,因为它斩杀了358名前朝官员,是起义那年殿试录取的三甲总数。当时的我只是趴在落遥背上,看着那柄刀暗暗发急,书上写“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我从没见过落遥出手,她总是给我布置下剑术课业,就站在一边看着我练习,有时候我练累了赌气把剑掷在脚边,她也只是怔怔地看,好像除了大家口中说的她很厉害,她就只是一个单纯的,连世事都不怎么谙的,空有美貌的女子。可是当我想要从她背上下去的时候,她的手又稳稳地托着我,由不得我动弹半分。宁阳将军与落遥僵持了一段工夫,我以为他会下令把我同落遥杀死在当场,可宁阳将军却把手从他的刀上拿开,任由刀掉在地上,摊开他的手,空空的,只有刀茧和疤痕横亘在上,说:“你如何保证他不报复?”落遥的声音传来,她说:“葛阳,你发誓。”“葛阳发誓,自今日起与东洲葛家再无关系,葛家的恩怨纠葛自今日了结,如违此誓,天打雷轰,神魂俱焚。”这件事终了后,落遥带我去了竹林。竹林位于凤凰山,有传言是凤凰陨落于此,也有人说是凤凰山山形像凤凰,但不管怎样,都改变不了它位于中州与东洲交界,名为凤凰山的事实。初到竹林我大病了一场,足足三个月,神志昏聩,每天落遥都会端一碗红色的汤药来给我喝,那药并不苦,只是很怪,有股铁锈的味道,又很甜。后来我终于清醒许多,第一句话是:“落遥,我要学剑。”落遥拿药的手一顿,问:“为什么?我足以应付。”我生气地冲她大喊:“可我不想像个窝囊废似的只躲在你身后!”落遥很平静地把药端给我,说:“我答应过你父母,要照顾好你,你不要这样想。”我推翻了药碗,跟落遥大闹了一架。不过我很快就认输了,因为落遥不理我,我就如同心肝上戳了小时候打碎的琉璃片,我学会了在落遥面前服软、说好话,落遥耳根子很软,原谅我原谅得很轻易。然后我偷偷在落遥练刀的时候偷师。好几次我以为落遥发现了我的小心思,在吃饭时惴惴不安地偷看落遥,但是她脸色平静,毫无波澜。又是偷师的一天。落遥练完刀回她的屋子休息去了。我鬼使神差地摸进去,惊讶地发现,她原先的手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金红色的羽翼,我不能用任何见过的鸟类羽翼来描述它,它比那些都美得多,却又理所当然,因为只有这么美的羽翼好像才配得上这么美的落遥。不对,不是好像,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落遥静静地睡着,搭在她身上的羽翼轻轻合着她的呼吸起伏。我悄悄走过去,摸了摸那对大翅膀,她的羽毛像我曾经穿过最好的绸缎,那是东洲葛家还在的时候,从中州当皇后的阿姐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马送来的。我想悄悄地再走出去,可是只是一晃神儿,那双大翅膀就消失了,我看到落遥睁开的眼睛。我愣在当场。最后离开时我问:“你是鸟妖吗?”她说:“人们并不如此称呼我。”“他们叫我雀鸟。”在我恍惚的时候,落遥又说:“你很有练武的毅力,可以跟我一起练武了。”我羞愧地捂住了脸。我开始事事向落遥询问,她也尽力教我,有时候当她也不知道做法时,她就会不自觉瞥向我。她依旧美丽,她美丽的眼睛瞥向我,依旧让我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可这时距我第一次见她,已经十四个年头了。我突兀地感到有些悲凉。后来我时常出去凤凰山走走,因为认识到了某种真相,不知道该怎么跟落遥相处。我第一次见华阳公主是在葛家旧宅,她当时就在那里练兵。华阳公主问我要不要同她在一起共谋大业。我拒绝了她。某一天华阳公主趁我没注意找到了竹林。华阳公主是军功出身,战事平定后获封在华阳郡。我见到华阳公主时华阳她一身轻铠,十分洒脱,她同我说:“同你的心上人讲了些话,她是个妙人。”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进屋见到落遥。她平静地看着我,说:“君心如磐石,妾身如何能转?”我说:“你能,落姑娘武功盖世,一个人族而已,你留得住的。”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落遥的心,只那么一瞬间,四个字。她说:“我不愿意。”落遥的“不愿意”无人能改,正如她当年把我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一路颠沛流离到凤凰山。我和落遥出了屋子,来到竹林里,三人成对峙之势,只不过曾经是我和落遥,现在是我、落遥。突然一声牛哞,一位戴了面纱的年轻女子从一只青牛上跳下来,道:“不许欺负我姐姐!”“成还,”落遥很紧张地把女子抱到她身后,然后放下来,紧紧护住。我有点吃味。华阳倒是看热闹看得很开心,道:“又来了一个小美人儿!”落遥喝道:“够了!”“成还,我们走吧。”走之前落遥从牛上下来,站定,认真同我说:“要是你觉得我有恩于你,那么确实有一件事,东洲颍川戴家,有一个孩子,比你大五岁,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那也确实是我的孩子,你要是遇见,就多照拂他一下。”但是我只是赌气,撇过头去不看她。她突然掷过来一个物件,说:“最后一次。”华阳接过,道了句谢。洞房的时候,华阳奇道:“你有心上人,所以你不能同我圆房?”我道:“是这样的,你可以养面首,生下的孩子记在我名下。”“我父母也是彼此的心上人,可我父亲还是有三个小妾,因为我母亲生育困难,”华阳顿了顿,又继续道:“再说你这么不配合,我怎么相信你呢?”“我跟公主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该无所谓这点信任了。”“确实。”开元三年,我同华阳商量去东洲颍川当一个小小的州府。华阳戏谑道:“州府还是‘小小的’,不愧是葛家人。”“但是你现在是我的人,自然可以。更何况你那位心上人送了我一份大礼,我怎么也得照拂你一二的。”开元五年,粟米大丰收,百姓安定下来,所有事情都走上了正轨,陛下又为此事重开恩科。我也终于找到了东洲颍川戴家的后人,戴岳,而立之年,有一双和落遥一样的眸子,一切都对得上。戴岳讲他初次见我就觉得与我很是投缘,在我的刻意接触下,他很快就将身世与我和盘托出:“本来我爹娘是走小路逃难来着,一路上都避着人,突然就在山林里遇见了个仙子一样的人物,手里牵着我,说‘这孩子与你们有缘’,就把我交给我爹娘了,又恰好我爹娘无子,就这么养着我了。”“其实这些都是我爹娘讲的,我根本不记得,说来也奇怪,我那时都五六岁的样子了,居然对生平一点记忆都没有,要不是爹娘讲,我真就以为是我爹娘亲生的了。”“他们还讲自从遇见我,运气就好得不得了,一路顺利的跟族里团聚,共同渡过了最艰难的几年。”“要我想这些估计是我爹娘宽慰我的话,运气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天上下粮食,所以我更要孝顺敬爱他们。”我猜他父母的身份,说不定真的是天上下粮食,但是这肯定不能说出来。我只赞他孝道可嘉。戴岳是个单纯孩子,当即与我引为至友,导致整个戴家都只能站队华阳公主。偏生他的妻子又是四皇子一派。这点来看,他同他父母妻子也是冤孽。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这样。等到皇帝的儿子上位,改元定明。那时我五十五岁。新上位的陛下喜好佛法,正巧天竺来了僧人,于是组织了一场辩经大会,那位僧人的佛偈是这样写的“日日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我终于明白我对落遥的感情,但是已经晚了,于我而言。难道我要这样去找落遥吗?那还不如就此错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又到了定明二十五年,我八十岁,已经是一个老叟了,有一天梦里我梦到一只金红色的大鸟,站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宅子里,那宅子饰以金玉,我不太高兴,因为觉得那像个金玉笼子,于是我拼命打开了宅子的门。再一转眼,大鸟变成了落遥,她身处熊熊烈火之中,我不知如何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力,也跳入了烈火中。在烈火中,落遥抱着我,对我说:“妫娓,不要怕,我下一世早些去见你。”“阿遥……”葛阳,字却冰,东洲人士,尚华阳公主,生二子一女,长子曰呖呖,次子曰啾啾,长女曰关关。一生仕途颇顺,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定明二十五年大吕十二月朔日初一,有雁北归,至其北窗,鸣三日乃止。又因其夫妻恩爱,故世人谓之“雁郎”。